文/曾道雄(台北歌劇劇場藝術總監)
今年(2016)一月,我在國家戲劇院,
推出一部編自春秋左傳的歌劇「鄭莊公涉泉會母」。
首演的酒會上,我沒有刻意介紹與會的文化部長,
但我特別請照顧我內人的印尼小姐溫達(Winda),
站出來接受貴賓們的掌聲。
我們的子女遠在國外,雖經常回來,
但路途的確遙遠,平常如果沒有溫達的幫助,
我一個年逾 75 的老人,
實在無法隻身照料生病的家人,
更遑論要製作如此動員三百多人的大型歌劇了。
內人因為感染而必須注射抗生素,有一段時日,
要每天兩次往返醫院的內科醫療室去打針,
而週末兩天,就得到急診室或找私人診所來幫忙。
在住院期間,醫師和護理師們看出溫達的聰慧,
把她訓練成了居家的護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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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道那邊來的天使
在出院後,她定時為內人量體溫、血壓和配藥,
更重要的,她能作好消毒和注射,
免除了我們每天來回醫院的奔波。
而本來半年該替換的人工血管(PICC),
也因溫達消毒得宜,
麻醉科醫師認為還可延用一個月。
我和內人相信,
溫達是老天從赤道那邊派賜給我們的天使,
我也覺得在「醫病雙方的平台」上應留有一席,
給予這些看似卑微,
卻給予我們莫大助力的凡間天使。
在家鄉,成績好的要做女工,
因為當護理師根本活不下去...
有一天,內人與我語重心長地跟她說:
「溫達妳回國後,可試著再去護專學校進修,
妳會是一位十分優秀的護理師 !」
但她說:「我有一位高中同學,成績跟我一樣好,
她到醫院做了兩年的護理師,
後來還是到韓國工廠做女工,因為收入差太多了!」
她的回答讓人十分沮喪。
她們的國家,有的是森林、石油、
礦產,和豐富的海洋資源,
但國民卻得要到國外打工討生活。
一位高齡老人要辦退院,
八個子女沒一個要來繳費...
在病房中,我們結識到很多不同的「室友」,
連帶地,也看到不少照顧病患的印尼小姐,
她們因服務的雇主不同,而各有不同的遭遇,
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,
一位必須辦退院的高齡老人,
八個子女沒一個要來繳費辦出院,
那位照顧他的印尼姑娘,
就像李爾王身邊那位不離不棄的弄臣,
一直為老人說笑解悶。
她說:她的曾祖母是一位上空的土著,
有一天她在一棵鳳凰木下乘涼睡著了,
一隻小羊就過來吃她的奶,
而曾祖母夢中還帶著微笑,
直到一個農夫路過,才把她叫醒…。
這是我所聽過最美的故事,
那老人躺在病床上終於破涕為笑,
而我們在旁聽著,卻哭了。
這就是赤道那邊來的天使,
帶給我們的喜悅與幸福。
人在艱困中,才更能聽到其他靈魂的悲歌。
透過溫達,我也看到這些外籍看護的辛酸處境
新婚的女孩不久來當看護,
卻因懷有身孕被遣返
一位年輕的印尼女孩,新婚不久就來台北當看護,
他的郎君也到彰化當漁工,他倆懷著未來的憧憬,
希望一起在台灣辛苦工作三年之後,
就可回去在鎮上買個店鋪,過他們穩定的生活。
在台灣的他們,有時也趁假日相約見面,
但不慎,她在例行體檢中,被驗出了身孕。
台灣政府依規定必須將她遣回。
他們的計劃變了調,註定要相隔兩地。
她被遣回的那天,她的先生因出海未能來送她。
她孤獨地坐在候機室,
轉身發現有一雙明亮、卻略帶愁悵的眼睛望著她,
那是一個秀氣的印尼女孩!
交談之下,她們發現兩人被遣返的理由一樣,
不同的是,那女孩未婚,
而事故發生是因為她的雇主!
印尼女孩被苛待老是吃不飽,
逃跑的結果,就是攤上一堆罰款...
另一位印尼女孩,受雇在新莊,
她的女主人年紀大,住透天厝,
她給這印尼女孩有做不完的工作,
稍有空閑還叫她去打掃她女兒的家;
但老太太給女孩吃得很少,
有時,只叫她一起各吃半個茶葉蛋當早餐。
鄰居一位老公公,私下給女孩一些餅乾,
卻被眼尖的老婦人看見了,
兩人都被她痛罵一頓。
這女孩終於忍不住脫跑了。
她逃到淡水,偷偷在一個小餐廳打工,
但最後還是被警察逮到,
把她送到了宜蘭的移民署外勞收容所。
她的姊姊也在台北幫傭,
知道了消息,籌了三萬元,
坐了火車到羅東去探監
(若繳不出錢,所方會安排她們去打工,
等累積足夠工錢才遣回,
政府和仲介不可能負擔這些款項,包括機票)。
妹妹一見到親人就泣不成聲,
一再請姊姊原諒,
她知道那三萬也是姊姊近兩個月的薪水。
姊姊免不了也責難她幾句:
Sahra,妳是我們姊妹中最乖、
最老實認真的,為什麼會落逃?
「姊姊,我餓!」
妹妹的一句話,兩個女孩一時淚崩,
相擁大哭,沾濕了彼此的頭巾。
兒子嗑藥老是來要錢
老人說他沒錢,兒子竟出手毆他,
還有一個印尼的年輕看護,
她受雇在基隆,照顧一位半身不遂的老人。
基隆雨多,好天氣她就用輪椅,
推著老人到公園曬曬太陽。
老人的兒子好像嗑了藥,跑來公園要錢,
老人說他沒錢,兒子竟出手毆他,
這女孩機警地,不停地轉動著輪椅的方向,
保護老人不受攻擊。
到了夜晚,那兒子持刀,猛力要敲開女傭的房門,
她怕得發抖,連忙用手機報警求救,
但對方只叫她:把門窗鎖好。
好不容易地,她戰戰兢兢地把工期做滿了。
那位聲稱沒錢的老人,
在這女孩臨走時,用他半癱顫抖的右手,
努力地從他腰邊,掏出了兩萬元的新台幣,
塞給了這個與他長期共相患難的外籍看護。
這女孩雙手拉著兩個行李,
卻不時停下來擦拭淚水,
她頻頻地回首,直到搭車離去…。
今天,即使我們的長照制度實施了,
但若抽離了這些辛勞、甚至犧牲青春的赤道天使,
醫病雙方和社會都將承受巨大的壓力,
一些病家也可能就會崩解。
那麼,我們對於離鄉背井的她們,
是否應再多點體恤、尊重、與關懷;
對於她們的付出與奉獻,
是否也更應多些感恩與報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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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/ pixabay)